第一章 金风玉露（一）
        积雪消融成河，流过山林，浸润草地，光秃秃白茫茫的山丘变成绿色，便是春天来了。

        西秦的国都九安城，浩浩荡荡行出一支队伍。走在最前的是京畿府衙开道的卫兵，举着皇家出行专有黑底金边的大旄旗，沿路的百姓见了纷纷跪地埋首；紧随跟着的是“为国羽翼，如林之盛”的羽林卫，他们众星拱月般保卫着皇帝的龙辇。龙辇前中后共有六个轮子，由八匹骏马牵拉，车身雕刻着龙凤图案，镶嵌了金银宝石，简直是移动的宫殿。按西秦礼法，龙辇只能皇帝和皇后乘坐，而此时皇帝和两名嫔妃正在其中饮酒作乐，时而传出嬉笑，时而吩咐太监给身后皇子和公主的车马送去酒肉。

        盛大的皇家队伍在阳春之际出行，径直前往九安城南郊的周南山，此时的周南山如同酣睡醒来的美人，已是春色宜人的景象。

        西秦的老皇帝裔元泰年近花甲，近几年来尤其怕冷，时令过了霜降就要在宫里升起炭火。隆冬时节更是耸肩缩背，全然没了皇帝的威仪。他的第十二个儿子裔景楠提出在周南山建一座行宫，春秋可狩猎，炎夏可避暑。老皇帝欣然应允，三年时间过去，如今已然落成。

        行宫的宫殿沿着一条南北向中轴线排列，前后两个大殿，前殿用于皇帝处理政务，接受朝拜，雄踞大理石基座之上，明朗开阔，宏伟壮丽，是整个行宫的最高处，彰显天子的威严。后殿小巧别致，庭院深邃，亭台楼阁与山林交错，是皇帝和妃子的居所。左右两侧建造了诸多楼宇，朱甍碧瓦，层楼叠榭，供一应皇亲居住。

        走到一处山谷，裔元泰吩咐队伍停住，他下了龙辇，走到一旁的小溪，召唤左右道：“平阳公主何在？”贴身太监高照立即差人召公主见驾。平阳公主随即策马前来，她不同于一般贵妇宽袖长裙的装扮，而是穿着紧窄的衣裤，窄袖短衣搭配贴身长裤，肩上挂着一袭披风，柳腰别着一柄带剑疆的武剑，脚上穿着长靴，虽是苗条的身姿，却没有半点柔弱的气息，活脱脱一个英姿飒爽的儿郎。平阳公主翻身下马，她的脸上没有胭脂水粉的修饰，自然红润的面色和剑眉星目的面容显得神采奕奕。

        裔元泰笑吟吟说道：“饮溪，怎的又是一副男儿的装扮？”公主答道：“父皇，我是为了打猎而来。”裔元泰上前拉起女儿的手，说道：“朕看到你马背上的弓箭了，若你是个皇子，朕定封你个将军做做。”公主咯咯发笑，笑道：“待臣女猎几只野兔、山鸡，做几道美味献给父皇。”裔元泰先是一笑，忽然间沉下脸，叹了叹气，他蹲在溪边，双手浸入水里，说道：“你知道你母后为何给你取了‘饮溪’这名字？二十年前，梁国的军队攻到了九安城外，我秦国危在旦夕，朕和司徒将军在此迎敌。彼时军粮不足，你母后怀着身孕，艰难地从城中募得粮食运到此地，尔后梁贼趁机偷袭，偏巧你母后将要临盆。你出生时，朕正和梁贼厮杀，没来得及照看你母后，才令她产后染病而亡。你母后弥留之际，朕和她走在这溪边，瞧见一只鹿正在饮水，你母后便给你取了这个名字。”说道动情处，父女二人并肩而泣。

        十二皇子夷王裔景楠听到皇帝谈起已故的皇后心中不悦，身为庶出的皇子，尤其是自己的母亲是宫女出身，如今也仅仅是三品的婕妤，他始终觉得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里带着轻视，于是那些嫡出的皇子公主就成了他眼中的钉子。今日行宫落成，该是他邀功的日子。

        裔景楠解下自己的锦袍，上前说道：‘父皇，谷中凉风习习，请父皇穿上儿臣的袍子或者移驾龙辇。’高照连忙接过锦袍，呈到皇帝跟前，裔元泰揉了揉眼睛，拿过袍子便要给公主穿上。裔饮溪连连推辞，挽起皇帝往龙辇走去。

        到达山腰的行宫正值午时，裔景楠早已安排在前殿备好珍馐和舞姬，行宫里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裔元泰甚是欣喜，在宴席上当众赏赐了裔景楠，整个前殿弥漫着酒肉的香味和畅快的笑声。不知不觉，皇帝喝得微醺，裔饮溪悄悄溜了出去。

        裔饮溪离开大殿之后，没有前往自己的寝宫，而是骑着马往后山去，身边只跟着一个名唤小鹿儿的侍卫。周南山后山万木葱茏，罕有人至，先前住着几名隐士，裔景楠建造行宫之际把他们全部驱逐，如今只剩下几所茅草房。裔饮溪曾跟随一母同胞的皇兄，也就是当今太子裔景宏来此拜会隐士，对此地环境颇为熟悉。公主和侍卫一人一骑火速远离行宫，等到彻底没有旁人的踪影，裔饮溪舍弃了自己的马，与小鹿儿同骑一匹，两个人像是在笼子里关久的兔子，此刻忘情地欢快飞奔着。

        一个是深受皇帝宠爱的尊贵的公主，一个是奴隶出身，被公主破格晋升的侍卫，巨大的身份悬殊没有阻止这对年轻人炽热的爱情。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幼时的公主在侯门似海的宫闱之中只有小鹿儿这一个玩伴。公主在学堂上学到了什么，扭头就教给小鹿儿。读书、习武、玩耍，两个人像是绑在一起一样。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公主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小鹿儿也是文武双全的少年。不知何时起，公主看小鹿儿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温柔，脸上多了羞赧，小鹿儿看公主的眼神里也多出了宠爱。然而在皇宫的众目睽睽之下，这对恋人不敢表露爱意，只有无人的时候才能互吐衷肠。

        主仆二人又行了一段，杂草没住了马蹄，两人干脆把马栓住，手牵手在林中漫步。杂草丛中生长着各色小花，犹如夜幕中闪烁的繁星，小鹿儿摘下几朵，编了一个花环给恋人戴在头上，向来只喜欢舞刀弄枪的裔饮溪难得珍视起娇弱的花朵，她傻笑着，脸上泛起红云，一头扎进小鹿儿的怀里。树叶被风吹动沙沙作响，鸟儿唱起了歌，小鹿儿在恋人的耳边说着悄悄话。

        黄昏时分，橘黄的红日余晖洒满大地，两个人坐在山坡的一棵古树之下，裔饮溪把头靠在小鹿儿肩膀，眼睛看着情郎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她起身一下子咬住他的嘴唇，小鹿儿“哎哟”一声，随着裔饮溪倒在浅浅的草地上。晚霞落在她的脸颊，一张脸通红的她闭着眼睛，轻轻地说：“小鹿儿，天地作证，日月为媒，今日起，我便是你的人。”小鹿儿一阵惊诧，公主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千金之躯的处子委身给自己这个不起眼的仆役。一直以来，小鹿儿并不敢期望能和公主开花结果，公主的婚事历来由皇帝决定，夫家都是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自己没有资格攀高枝，想到这里，小鹿儿心跳加速，身体颤抖起来，迟迟没有说话，只是大声喘着粗气。裔饮溪睁开眼睛，看着情郎局促不安的模样，肃然道：“小鹿儿，你摸着你的心回答我，我是不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你是否愿意共度一生，哪怕山穷水尽，众叛亲离？”小鹿儿单手指天，斩钉截铁地回答：“一片真情，天人共鉴，不避汤火，至死不渝。”此刻的小鹿儿已经决定，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他都要守护眼前他至爱的人。裔饮溪听了眼眶湿润，饱含深情地看着他，小鹿儿霎时间落下泪来，滴落在挚爱的脸颊，他缓缓埋下头，亲吻着裔饮溪发热的额头和绯红的脸庞。

        入了夜，小鹿儿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紧紧牵着恋人，寻到无人的茅屋。在简陋的木床上，两个人带着笑意相拥而眠。翌日清晨，小鹿儿早早醒来，却不舍松开怀里的公主，直到日头高照，两个人方才一同起床。失踪了一夜，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裔饮溪稍作梳洗就往行宫赶路，她没有忘记对父皇的许诺，沿途猎杀了几只野兔，准备给父皇做道野味。

        到了行宫大门口，裔饮溪顿觉异样，行宫的大门紧闭，宫门的守将面色紧绷，门外密布着羽林卫，裔饮溪忙问发生何事，守将答道：“昨夜陛下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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