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公元23年，五月，昆阳城外

        今天的日头毒得很，火辣辣的怒张在天上，翟老汉被晒的如同一只疲惫至极的瘦狗，热的忍不住大口喘息着，他的一身皮已经被日子搓揉的既韧且坚，不管阳光再怎么晒，也不可能透过去烧死他，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内里已经融化成了一滩血水包围着心脏，执拗的跳动着，勉强撑住了一口气儿。

        翟老汉一步一挪的走到一块青石边，把自己连同装着石头的背篓一起扔了上去，他老啦！不中用啦！虽然是五十二岁的年纪，不过在这个世道，许多人活不到他这个年纪，所以官吏对于他的偷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说这么个老人家，偶尔背石头背的累了，他在一边歇一会儿人家也当看不见。

        感受着屁股下坐着被太阳晒热的石头，翟老汉觉得自己仿佛被老天爷融在了这里，成为一个不哭不笑，不知疼不知累的石人，僵直的他忍不住往后面靠过去，想要歇歇自己弯了一辈子的腰，可是那背篓接住了他的脊背，翟老汉忍不住回过头看去，见那一块块刚被凿开的中等大小石头，尖锐的石角正凶狠的与他对视着。

        那被整齐凿开的横截面像极了他老婆子撞死的那一块大石，头撞上去，血是直着流下来的，人不等死透，血就会淌到地上，最后只在那里留下一幅人命的画。

        他老婆子是因为什么死的来着？啊，想起来了，原本他们一家活的好好地，有儿有女，3一个大大的好字，每日里晨曦而起，日落而息，就等着赚了钱多买几亩地，能让家人过的好点儿。

        结果新上台的王莽皇帝要把土地收归国有，推行什么井田制，说是四方的地分成九块，中间是公有的国家土地，外面一圈各自分给百姓去种，可是田怎么会个个长的四四方方、正正好好的？因为不肯贿赂官吏，他家被分的田在一块坡地上，看着大，可地里怪石横生，种不出多少粮食，这样分多吃亏啊！

        可惜老百姓就是一只只麻雀，朝廷就是一只飞鹰，说吃你就吃你，跑都跑不了，老婆子不服气，跟管乡里事的里胥起了冲突，儿子年纪小，冲动不知道忍啊，看不过去官差欺负他娘，也上去帮着动了手，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吗？

        人家那么狠手一推，老婆子就撞死了，儿子还被下狱了，翟老汉看着一夜间妻离子散的家里，跟女儿说道：“孩子，你娘死了，咱得给她办个简单的丧事，否则死后是要受人欺负的，还有你弟弟，在牢里待的人那还是人吗？咱得想办法把他捞出来啊！”

        不等他说完，他那泪眼婆娑的女儿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过了一日，他就把女儿卖给了乡里的简大户，拿着自己一家存了大半辈子的钱，还有自己女儿的卖身钱，恬着自己这一张老脸，把县里的官差低声下气的求了个遍，人家才算消气，收了钱让他把儿子领回去。

        原本其乐融融的四口之家，几日之间就剩两人，翟老汉当时嘴上不说愁，实际上头发都白了，两个人就两个人吧，好好干，什么时候把女儿赎回来才要紧，爷俩儿拼命地干着活儿，就盼着来点儿好日子，直到又一个噩耗传过来。

        朝廷又改制了，人口不许买卖，要废除奴隶制，虽说他女儿是在这之前卖的，可是朝廷说了，买卖人口是“悖天心，逆人伦”，所有奴隶从此以后改称“私属”，禁止买卖，每蓄一私属要交过去养奴隶时十五倍的税。

        简大户因为突如其来的几条改制也是深受波及，不想留着这个新来的小奴隶，硬要他赔钱把人带走，可是翟老汉当时的身上哪里有钱？

        不过改制后的第三天，他女儿就不用他犯愁怎么筹钱把她领回来了，她趁夜里人少，一根麻绳吊死了自己，他一分钱未花，只领回了女儿的尸体。

        既然妻子、女儿都死了，就剩下他们爷俩，日子也还得过啊，可是后来新皇帝又不停地更改货币，翟老汉只觉得他们父子二人越来越辛苦，也越来越穷，总算是儿子长大了，长壮了，谁知天下突然战火四起，他和儿子一个被征兵，一个被征做民夫。

        儿子在之前的防守昆阳的时候已经战死，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这时额上豆大的一滴汗顺着眼角划过，翟老汉这才渐渐回了神，到时候了，那边官吏正喊着他呢，不知不觉已经半晌过去了，他站起身，背篓上的两根麻绳登时绷紧了，粗糙的磨砂感让他全身汗如雨下，如今只剩下他自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死？

        一边往城墙那边走去，一路上遇见的人都在那里惴惴不安的讨论着，据说王莽皇帝要遣兵来讨伐他们昆阳，这是又要打仗了？如今他们已经不是王莽朝廷的人了，两个月前号称复辟汉室的玄汉朝廷就把这里攻下了，他儿子就死在了那次的守城战，一支箭穿透了他的喉咙，流出来的血竟然比他妻子死时都多，如今一家四口只有他一个老鬼还活着了。

        玄汉朝廷的到来，也并没有看出和王莽朝廷有什么区别，只是把城中的许多财物收缴了，据说是为了支持大司徒刘演攻打宛城，这拨人本来也是土匪出身，不过如今归顺了汉室后裔，许多事才收敛了些——如果不算他背石头走慢时候挨的鞭子。

        当又有人即将攻城的消息传来后，城中的百姓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世道，缺什么不缺死人，走到哪都有打仗的，能死的体面就是福气，若是能活下来，那才真是老天爷赏福气呢！

        可是慢慢的，连翟老汉这么个等死的人都感觉出气氛的不对了，听说王莽朝廷知道刘玄已经自立为帝，号更始帝后，

        每日里看着他们的官吏十分紧张，有机会就会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挖石头的地方在城外，翟老汉再不留意，也发觉到身边的人偶尔会莫名失踪，去哪里也没人知道，或许大家都知道，但是自己没机会走，只能安慰自己大家都走不了，这样心里才能平静些。

        否则压抑而来的慌张会把人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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