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鼠友
  坊间有这么句俚语道得甚妙，“妓无千日好，客无百日欢。”这话算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这人要是倒楣啊，披僧衣撞鬼，送神儿引妖，放个屁都能抻折两根肋条。小妈到家没几年，还没等把家败光呢，兵灾四起。战乱下，爹爹为保全殃家的香火，携长兄而逃。小妈不忍弃我而去，就未随那狠人走，用锦被把我裹在竹篓里，夜逃迷仙坳时，巧掉一被盗过的无主空坟里，才躲过一劫。那年我还不过十岁。

  我家积祖为賊，往祖上捯三代，没出过一个识文断字的，家里虽堆金叠玉，却后继无人。人们都说是我祖上缺德事做多了，积孽太深，损阴丧了德了，才会遭报应绝户的。爹爹为续殃家的香火，只好舍财行善，在修桥补路，布施斋僧之下，晚年才幸得龙凤一双，把我取名“一秤金。”旧时30斤黄金约为“一秤”，比喻用大量金钱保胎而得的儿女，取之得子难之意。但爹爹重男轻女的紧，并不疼我，加上旧时女性的地位本就不高，因此我很不招家里人待见。

  小妈带着我在坟里连躲了数天也没敢出去，直外面的枪炮声渐渐小下来，直到一枪都听不到了，我才敢顺盗洞钻出坟去觅食。小妈见我要出去，只嘱咐了两句，让我躲着兵走，见势不妙就装死，找不到就早回，抽着大烟也没拦。我知道小妈自己不出去并非贪生怕死，只是一时拉不下大小姐的面子，不想去伸手讨饭罢了。我这个生来便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大的大小姐非常理解小妈当时的心情，当时我要不是还小，就算饿死在坟里，也不会跟狗似的出去摇尾乞怜的。不过我压根儿也没有让小妈去的意思，因为像乞讨这种事，小孩子去，总好过大人，成功率也高。

  小妈背我逃出来时，除了她那鞍不离马甲不离身的大烟枪之外，把我们娘俩就地剥成葱白儿，也摸不出一个子儿来。我提心吊胆跟做贼似的下山后，寻思进城要口吃的讨口水喝，回家翻点破罐儿**布儿啥的，当个三瓜两枣顶一阵子再说，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碰见个熟人借俩钱儿蹭顿饭吃呢。实在不中托只鶏回去，也别把小妈饿死啊，虽然不是亲的，但有总比没有强啊。我想得倒挺俊，可等我下山一看啊，就地是胸裹冰流子，凉了个透。但凡是能走的地方，就没有见不着死人的，积尸多的地方，连下面的路都给染红了。我吓得连城都没敢进，在山下一户刁民家中，讨饭不成被驱之下，抢了半碗狗饭，狼撵似的便往深山里钻。小妈见我回坟时，一摸裙裤都是湿的，早就尿了个透，身上还有狗掏棒打的伤，好饭却食之如糠，就地是狐眼噙泪。

  我一直觉得每人每天的运气都是不同有限的，我自然也不例外。山下时不时还是会响枪，我一直没敢进城去觅食，只能山里转悠。运气好时，我们娘俩会有野果子吃，或到山下农户家里托只鶏偷块烙饼啥的；若坏运气来了，常会在山里碰到狼虫虎豹之类的凶物，别说果子咧，我不喂了畜生都算腿脚好的，饿上一顿两顿都算是走运的。小妈每次见我蔫头耷拉脑地回来，都会给我喂上两口无根水再哄我睡觉，说睡着了也就不饿了。有一次，我见小妈用手帕包着半块棒子面儿饼子给我，就边吃边问她饼子是哪儿来的。小妈受用地抽了两口大烟，才有心思给我讲：“说了怕冤家不信，你走后，我就想抽两口儿，然后迷糊一觉，你也该差不多赶回来了。我刚把烟泡儿上好，才抽了两口儿，就钻进来一只大耗子。那大耗子能有这么老长，须子都白了，比猫还大。见坟里有人，它不但没跑，反倒直往我跟前儿凑，学人似的抽起大烟来，一点儿也不怕人。我见那大鼠，体大及猫，颇有灵性，估摸着要成精了，又与我志同道合，就没驱赶，一块儿做了遭神仙。等那大鼠再回来时，就叼来一块棒子面儿饼子。”

  我听得是神乎其神，心说，那大耗子要是天天都能来可就好喽。次日，我给一条野狗撵到一棵树上避难，直跟那畜生耗到天黑才脱险。我估计那杂种也是肚子饿了，耗不起了也走的。等我下坟一看，把人吓了一跳，只见黑夜丛中悬青灯，根根银针墨里藏，不想小妈说的那只大鼠，还真的又来了。

  那大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一些，见我进坟，也没惊跑，正跟小妈吞云吐雾做着神仙，一副主子瞧奴才的揍性令人很不舒服。不过我看在半个窝窝头的份儿上心说也就忍了罢，谁让咱穷哩，这就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啊。第三日，那大鼠又叼来半只肥鹅。小妈见鹅只有一半，还戏道：“这大耗子也有不厚道的时候，我猜那一半，准是给它路上偷吃了。“自此，每日一掌灯，那大鼠就会准时下坟来做神仙送吃的，不是鸡鸭鱼肉便是瓜果梨桃，每次从不空手儿而来，很是慷慨。

  这日子，一日两，两日三，一晃便是数日，二人一鼠，相安相受，好不快活。一日，天刚见黑，那大鼠就提早下了坟，把一个棒子面儿大饺子放在老地方，等着小妈上烟泡儿。小妈见那大鼠又准时来了，不由得一叹：“唉~鼠友啊鼠友，你我虽人畜两道，却乃淡水之交。可怎奈，老天不眷你我这份患难与共之义，看来是我们缘分已尽，不如就此别过了罢！”那大鼠似乎听懂了小妈的话，看了看地上的空烟膏盒，扭头就走了。等它再回来时，嘴里，竟然叼着颗金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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