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阿爹，我们回家了。”

  2001年2月7日上海。那天林大中深刻的记得天都要塌下来了，黑云压城，他缩着头溜达在大街上，口袋里是颤抖的手，颤抖的手拿着颤抖的烟。树枝上孤零零的并没有什么树叶，他恍惚的，漠然的，他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冻的，他不敢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他知道了能怎么样呢，他只有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看着街边橘黄色衣服的精干老头正卖力扫地，呼出的白气好像迷了林大中的眼，他看不清那小老头的脸却想起了现在正在病床上的另一个小老头。

  林大中跟他丈母娘是来上海的医院给他老丈人看病的。老丈人做的是重劳力的活，在他们村子里这种活被称为打石头，火药开山，人力开凿，人当机器用，但林大中的老丈人天生却有一身好力气，勉勉强强一米七的身高却能在这重压之下发挥得很好，当时工地里的喇叭每天玩命的叫“胡茂爱同志劲道足好像一只小老虎！”林大中的老丈人老胡就笑的乐不拢嘴，挑起的不是一筐筐的碎石而是他将要出生的外甥的千足金和百日宴一样。老胡很有盼头，老胡很爱小孩，他那双本就看不远的眼睛里装下的只有他的家，他刚嫁出去的宝贝女儿和马上要出生的宝贝外甥，他就可以抱上这辈子都没体会过的柔软，但他现在却骨瘦如柴的躺在医院的白床单上，他胸口隐隐作痛，随着痛意的一丝丝侵袭，他又开始了冗长的回忆，他觉得回忆是无用的，因为你的回忆就像是自己的盒子，当你打不开出不去的时候就被悔恨困在那了，就像现在一样你在回忆里大吼大叫，谁又能听到呢，徒劳而已，何必自己自讨苦吃呢，但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他越来越喜欢回忆，回忆那些美好的时光，窗外的汽车喇叭有意无意的叫着，好像那工地的一声声号子，把他带回了原本他工作的地方，他用尽一切力气换来生活的地方，那天还是很热，太阳舒展的身姿在老胡看来只不过是习以为常，他正在处理这块巨石，只要把这搬开好像前路就畅通无阻，一帆风顺了一样，他拿着撬棍，撬起来的是石头也是家庭。就当他在用力用劲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塌方，工地突然颤抖起来，像百年的老烟鬼要咳出卡在喉咙里的痰，突如其来的事故让他无暇顾及手中的撬棍，卸掉的力原原本本结结实实的打在了他本就不是很雄伟的胸膛上，只知道自己闷声一响，胸口像被山打了一下，一瞬间好像喉咙里尝到了一点腥甜，他大口呼吸，他不敢双手伏地，他怕他一趴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他隐约听到别人慌忙的呼喊和急促的脚步，他听到别人在叫他“老虎！老虎！你没事吧！”他又笑了，他知道别人是在叫他，他姓胡，又因为自己的劳力，别人都叫他小老虎，他想大声回应，但他却喊不出来一句，只觉得自己胸口好像碎了，他双腿慢慢的绷紧，头颈微微向前腰部缓缓放松，他把所有在胸口上的力都放下来了，好像感受不到了一样，在工友的微微搀扶下，他坐在了他原本的工作量上，那本应该要他花点力气撬开的石头。他微微喘气不敢惊动胸口，他想休息一晚上，明天，明天我一定要把它拿下！远处却是黄土飞扬，太阳还是那个太阳，但老胡不是那个老胡了。他自知无力，在简陋木头搭成的棚子下休息，头顶不知道什么颜色的布是遮挡太阳的唯一，旁边是一个大缸，满满的凉水，底下是水草一样的茶叶，他伸舌头舔了舔干巴的嘴唇，干裂的一道一道的痕迹就像田间的田埂，湿润的不是稻田里的水，而是带咸味的血。老胡他想喝水的，于是他就去了，他直立着上半身，屁股缓缓下沉，双腿却有点在不自觉的颤抖，他凭着感觉让没有扳住凳子的左手在黄土地上慢慢的摸索着，他抬头一看，喝水的水瓢却挂在缸的另一侧，他笑了，双手都抓住缸边，像是一只攀爬的老猴，他本不服老的，但他确确实实也五十多岁了。年过半百，黄土也埋半截了，但他好像还是有用不完的力气，现在却稍微直立起身子都痛的出一身冷汗，他缓慢得慢慢得直立起来，弯曲的腿从来没有这么难伸直过，这么点的距离像是希腊人战胜后奔袭万里的路程，他缓缓过去，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他失败了，倒了下去，脑子里感受到了人被打碎的疼，然后一片空白，他以为他要死了。

  等到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是脸色蜡黄又透着黑的老太婆，这是老胡的妻子，她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因为她也有种感觉，就好像闭上了就再也看不到老胡了。她不敢闭眼，不敢。为了老胡能够动手术，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还向她的公公家借了不少钱，她着急的来回踱步，等来的是什么，是妯娌间假意的宽慰。她绝望了。带着借来的五万块钱慌不择路的来到了上海。那是她唯一的希望，为了胡茂爱的命，也为了她自己的。别无选择，她只能等待，等待那个显而易见的结果。

  天算是终于亮了，但她不想亮，她怕的是亮了就算是亮了，太阳也会下去，她不希望太阳下去就像她希望老胡能好起来一样，随着护士的推门而入，告知家属做好准备，主治医生要来了。她紧了紧干瘦的拳头，就在这时林大中回来了，他缩了缩头，望着床边的她，开口又闭上了。老胡幽幽的开口了，问他“大中啊，儿子想好取什么名了吗。”林大中挠挠头，说了一句“阿爹还没呢，要不叫林狗吧，好养活。”“胡闹！”躺在病床上的胡茂爱嘶哑得吼道，“现在什么年代了，人穷就不如狗么。”说完他就紧逼嘴巴死死的守住了眼睛。一个梳着油头戴着眼镜的医生进来了，他缓缓的说“老胡啊，今天可是我给你动手术。”老胡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油头说“老胡啊，”说着又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我们都...”还没等说完，又一个秃顶医生进来了，他说道“家属做好准备马上就要手术了。”说完看了林大中和她一眼，便跟油头一起出去了。她死死攥着口袋里的红包犹豫了。她不知道要塞给谁，有两个，借来的钱能搏几分面，“别给他，我还不信还能把我手术动死不成。”老胡艰难起身，叫她打了一盆水，她慢慢地搅着毛巾，一遍遍的擦着瘦骨嶙峋的人，帮他穿好了动手术要的衣服，他望了望窗外对林大中说“叫林橄吧。”就躺上了床被护士推了出去。

  随着灯亮起，就像天亮了一样，林大中腿不由自主的打着节拍，哆哆嗦嗦地说“好冷啊，阿妈今天好冷啊。”他望着阿妈不知道说什么，只看到阿妈的脸，那是黝黑的脸，黑到面无表情的那种黑，她的眼睛死死盯住手术中亮起的灯，像是要抓住什么。手术持续了两个小时，随着油头出来的一瞬间，两个人的心都被牵动了，她上前，问到“医生..”油头用手腕推了推眼镜，说到“情况还可以，出来告知你一声别太担心。”她木木地感谢着，觉得一切有转机了，人在就是好的，活着就有希望，她好像看到了光，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油头医生又进去了，手术室的门呆呆得响了一声，但马上又被推开了，护士急忙出来告知他们大出血，下达了病危通知，她不敢上前，一步都不敢，只是木讷的说着“大中快帮帮你阿爹，大中快帮帮你阿爹，大中...快..快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林大中颤抖的伸出手，签下了字，只是为了签而签，他别无选择，真的毫无办法。他只是觉得很累，很沉，一切都好像要结束了。他抬头看灯，转头看墙，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腿，想走却迈不出一步。他那天不知道是怎么接受的，反正他只知道他的阿爹死了，没了，冰冷的躺在医院的停尸房里，面前的却是缴费的通知单，那是加血的费用他需要付钱。他从腰上把缠着的丝袜拿了下来，里面是被丝袜装起来的钱，救命的钱，他夜夜不能寐，今天把钱交出去了，但人却没了他恍惚的答应着，满脑子都是自己写下林大中这三个字的时候的样子。突然她暴起了，哭喊着是你们故意害死了老胡，还没喊第二遍就晕倒了，林大中急忙去扶，他也差点昏倒了，脚肚子一直在发抖，让他更抖的原因是他们的钱不够。救命的钱换来的只是不够么，他顺着墙缓缓蹲下，他没力气再站着了，他太累了。

  在医院的病房里，没人去询问黝黑的她和林大中，她闭口不说，眼泪却止不住的流，她想回家带着她的老胡回家，但医院不让她回家，因为缴纳的费用不够，老胡被扣了，在那停尸房里，就这样躺着，老胡的弟弟赶到了，他显得很有法子，信誓旦旦保证要一个公道，她见有人来了，又絮絮叨叨地说“是他们害死了老胡是他们害死了老胡……”老胡的弟弟换来的是医者父母心，这只是一场事故，老胡的弟弟让他在读法学院的儿子出谋划策，他儿子的意思是要做尸体鉴定，还能赔点钱，她木讷地点头，静候结果。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她头靠着冰冷的墙，感觉自己也是冰冷的，她抬头，听着发丝摩擦墙的嘶嘶声，像是蛇在吐信，要的是她全部的命。她心脏越来越难受，堵住了一样，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她抬头了，望着他，“三嫂，三哥的事算了吧，报告没问题，再深究下去我儿子他....不好办啊……”她又木讷的点头说了一句“我们要回家。”“三嫂，大中在去买回去的票了，三哥你说要怎么办呢。”“回家，我们要回家，就要回去了”她抬头，起身收拾起仅剩的衣物，收拾好后便坐在床帮上一言不发。她希望的是躺在床上的人轻声唤她一声，让她给她倒杯水或者擦擦身子。林大中现在在太平间，林大中望着冰冷的阿爹，他的眼神也死了，他看着身上的刀口又开始颤抖，不知道是手术动的还是鉴定割的，阿爹手上戴着的老上海手表也不见了，只有没穿好的病号服，刀口朝着他，像是还要割开什么。他咬着牙给阿爹穿好了衣服，把他装在了一个垫着很多泡沫的箱子里，旁边的人说了一句“三哥，我们要回家了。”两个人抬着箱子，把胡茂爱运上了雇的面包车，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走的时候只剩一箱子盛灰了呢。坐在轮船上的林大中想着，他看着旁边的阿娘，自己用手紧紧抱住手中的骨灰盒，他觉得人活着就像在太平间里打不着的火机，太不中用了。

  船遇到了点风浪开始颠簸，他望着海出神，身边的人都吵吵闹闹他觉得自己冷冷清清，就好像有另一个林大中在望着他一样，他喃喃的说句

  “阿爹，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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