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二）
        “祖奶奶？“赵玉箫见老人家如此，轻声唤道。

        老太君拭了把泪，确认道：“晏公子所说的陆大哥可是名唤无观？”老人家目光灼灼地看着晏亭楼，生怕他说出否定的答案。

        “确实是无观大哥。”

        “他还好吗？”饶是活了百载，可这短短四字问出，她仍是觉得内心激荡。

        “他很好。”晏亭楼斟酌语言，“应当还是您知道的样子。”

        “是吗？”老太君摸了摸自己满布皱纹的脸，晏亭楼点了点头。

        “祖奶奶，那陆无观是谁呀？”赵玉箫心下困惑，袭红衣亦在一旁点头附和。

        “他呀，”老太君陷入回忆，脸上蓦然浮现笑意，“他是祖奶奶的表哥，也是我改嫁你祖父前的丈夫。”

        一石击起千重浪，晏亭楼纵使之前心下有所猜测，亦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赵玉箫更是诧异，经常听祖奶奶说起曾经与祖父的恩爱故事，举案齐眉，端的是神仙眷侣，谁能想祖母竟是改嫁祖父的。

        见赵玉箫神情，老太君眼中亦是闪过怀念，随后将过往情事娓娓道来。

        老太君与陆无观本是表兄妹，又是青梅竹马，自小便情愫互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自然而然的结成眷侣。但她的舅母一直不喜欢她，婚后一直找由头挑她的刺，最后以年久无后强逼陆无观与她和离。陆无观情孝不能两全，最后只得做了负心人。

        袭红衣作为女儿家，自然一下就站在老太君的角度，斥责起了陆无观：“连一家小事都不能安顿好，顺遂老母却有愧发妻，您这表哥当真是负心汉！”她自是义愤填膺，连带着看晏亭楼的眼光也不善起来，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晏亭楼与陆无观相交时日虽短，但已深知他的为人，将心比心，实感两难，只得苦笑一声无视袭红衣的目光。

        赵玉箫亦是为自己祖母鸣不平：“以无后为借口当真笑话，但看我赵家五世同堂，便知实属无稽之谈！好在他与祖母和离，实非良人！”

        老太君也不为陆无观辩解，她活逾百岁，世情通达，知道人心下成见并非三言两语可以消去，只是反问：“玉箫，你不是一直觉得我们家城南那座园子里断壁上的词很动人吗？”

        赵玉箫蕙质兰心，当即明白祖母的意思，失声道：“那阙词竟是那负心人所作？”她满脸不可置信，袭红衣坐在她身边，只听得断断续续“红酥手，黄縢酒……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零星几句，已可体会其中恨海情天。

        “那年我与你祖父春日游园，在那园中偶然遇他，为他备了些菜肴，邀他共赏春光，那阙词就是他当时醉中题在墙上。”老太君目中有追忆之色，“那时他已过而立之年，舅母也已亡故了几年，他却一直没有再娶。亭楼，你说他仍是少年模样，身边可另有良配？”

        “应是未有。”

        “那年重逢，他仍是少年模样，我好奇之下问他，他说已有了仙缘，或许扣得长生之门。我又问他是否要找个仙侣，毕竟长生路上，一个人未免太寂寞。他却说他永远记得当时对我的承诺。”

        “当时相离，他对我说此生只会娶我一个，我问他也是私心作祟，想要警醒他。本来啊，他听舅母的话休了我，我自是怨怼；可他又答应我此生孑然一人，我却改了嫁，到底谁负了谁，又怎么能说得清呢。后来我们家发迹，我便将那园子买了下来，为他留存了些许事物。”

        “人这一上岁数，许多事就不大能记得了。舅母当时种种，你如今叫我说，我却只能记得她确实待我不好，却又记不得具体如何。早些年你祖父刚去的时候，我常常想他，一个人独自落泪，可后来啊，却渐渐把他忘了，他在九泉之下若是得知，当会怨我哩。”老人家顿了顿，又道：“可这些年，我却又时常想起表哥，不知他过得是否还好，古人说：‘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大抵就是如此吧。我早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婆了，已不需要他再挂念了，只想再见他一面，与他说说话。”

        “有的人觉得活得久是好事，我倒是不这么觉得，日有所思，活得越久却是越怨这老天。”老太君似乎是很久没同人说话了，一时间竟絮絮叨叨说了好久，她看透世情，已没了寻常人的忌讳，便直抒胸臆，在孙女辈的面前，也毫不掩饰的表达对陆无观的思念。

        末了，她直视晏亭楼的双眼，百年来故事看遍的双眼不见浑浊，一片清明，道：“晏公子，你若有机会再见到表哥，告诉他，琬儿很想他。”许是说了太久的话，老太君有些乏了，便着赵玉箫搀她回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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