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465年 苦痛
        泰德盖姆·忏特密斯留特·兰迪在苦痛中长大。

        在这座位于辻华国边境的孤儿院中，虽然有着自己的规定与纪律，但在私下的生活中，人心所向才是王法。尽管里昂院长一再要求其中的孩子们互相关心、互相照护，天生就缺少眼睛的泰德盖姆还是难免地遭到了其他孩子的歧视与冷落。每当他想要加入正在热闹玩耍的人群中时，那些孩子就会像见到怪物般，哭叫着一哄而散。在这所孤儿院里，只有里昂院长会直呼他泰德盖姆的名字，其他人见到他时都会充满厌恶地以“怪胎”“瞎子”之名叫唤他。被亲人遗忘，被同伴嫌弃，只能在大家都已入眠的深夜偷偷找到里昂院长诉说忧愁，在这样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小泰德盖姆度过了十八个年头。

        上天虽然剥夺了他看见的权利，但同时也赋予了他视觉以外的东西。在黑暗中渐渐长大的同时，他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他的触觉、听觉和嗅觉等多种感觉都比常人灵敏许多，因此，泰德盖姆依然能够像普通人一样，甚至能够比双目健全的人更加敏锐地感受到周遭的事物。尽管如此，小泰德盖姆仍然希望自己能够重获双眼，不只是为了体验“视觉”这一感觉，更为了不再让自己因无眼而受到耻笑。

        前465年的某个冬日早晨，泰德盖姆终于引来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大变故。这天的清晨是被一阵尖叫唤醒的，是里昂院长的妻子兰彻斯特夫人。她在早起准备换衣裳时发现衣橱里几件珍贵的丝织大衣不见了，同时不翼而飞的还有她的钱包，以及首饰盒里所有珍贵的饰品。听闻此事，里昂院长紧急举办了早会，将孤儿院中全部三十二个孩子召集在一起。在将十三个智力正常的孩子叫出来后，里昂院长面色严肃地说：“我应该告诫过你们，不要做与良心违背的事情。现在，我希望这个迷途的孩子能够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归还原本属于兰彻斯特夫人的东西。”

        泰德盖姆当然知道是谁偷走了兰彻斯特夫人的财物。他悄悄“看”向站在他旁边的高个子，发现对方的脸上正挂着一幅奇妙的表情。既有阴谋得逞的邪恶的得意之情，又有怕被揭穿的心虚之感。聪明的泰德盖姆立刻猜到，肇事者一定就是这个因暴力倾向而被父母抛弃，被送来这里的高个子，而且还有可能已经做好了栽赃他人的准备，例如已经把赃物偷偷塞在了某人的房间内。见没有人主动承认，里昂院长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既然如此，好吧，大家可以先去吃早餐了。”

        早餐期间发生的事情可想而知，当孩子们正在开心地享用牛奶和饼干时，里昂院长和另外几位工作人员对整个孤儿院展开了地毯式搜索。泰德盖姆坐在高个子的旁边，看着默不作声地啃着饼干的他。“是你干的吧？”泰德盖姆直截了当地小声问他。听闻此言，大个子先是猛地一抖，随后粗鲁地回复道：“没眼睛的怪胎，别随便和我搭话！而且你这样主动怀疑别人，真正的犯人怕不是你吧！”

        泰德盖姆不再和他讲话了，和这样的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他的早餐在思考中结束了，自由活动期间，里昂院长单独把泰德盖姆叫到了自己的房间内。他面色有些凝重地对他说：“小泰德盖姆，不曾设想，即便是像你那样光亮纯洁如水晶般的内心都会蒙上灰尘。很遗憾，我们在你的床底下发现了兰彻斯特夫人丢失的东西。你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即便你的双手已经沾满鲜血，我也不会立刻排除这是被别人陷害的可能。所以现在，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此时泰德盖姆明白了，大个子想要嫁祸的人正是自己。意料之外的是，泰德盖姆并没有否认这突如其来的子虚乌有的罪行。他平静地对院长说：“是我做的，里昂院长，请您惩罚我吧。”

        反正，就算指认了大个子，之后他也有可能会时不时地来找自己麻烦，对自己拳脚相加。不如就这么承担下罪责，省得日后烦心，反正自己的人生已经因为自己狰狞恐怖的外表而变得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亮，再黑暗一些他也不介意。这么想着，他正直地“看着”里昂院长的脸，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而里昂院长则转了转他灰白的眼睛，随后说道：“嗯……虽然有些奇怪，但你还是先回去吧。”

        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泰德盖姆感受到了其他人眼神的异样。那些眼神里，有嘲笑，有惧怕，有厌恶，有冷漠，有着所有人类阴暗面的集合。他感到一阵刺痒的感觉袭击了自己的脸颊，一阵阵冰凉爬上脊椎。明明自己之前已经习惯了别人看猴子般的目光，为什么今天，我会觉得如此可耻！明明丑陋的不止我一人，明明你们也都是猴子！“烦人！别盯着我看！”他大声向着人群愤怒地喊道，可惜并没有能够平息众人的议论。“听说就是他偷走了兰彻斯特夫人的衣服，真是变态……”“那个怪胎原来看得见啊，那他之前一直都是假装的喽……”“而且啊，听说他和院长关系特别近，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交易……”

        世界在这个孩子的心里旋转，崩塌。在做出决定之前，他有想过被当做罪犯一样看待的感觉，但没有想到会有这么难堪。他径直走到那个偷走兰彻斯特夫人财物的大高个面前，以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分贝绝望地喊道：“是他！真正的犯人是他！是他！”可惜没有人会因他的只言片语而改变自己的固有偏见。“说什么呢，没眼睛的怪胎！”大高个立刻站起，性情暴躁的他立刻不由分说地一拳朝着泰德盖姆面门呼去。敏锐的泰德盖姆立刻察觉，一个侧身躲过了这记直拳。一股热血伴随着愤怒与兴奋涌上了他的脑门。他捏紧拳头，快速地对准大块头的下颚、上腹和膝盖连出数击。这些地方都是人体的软肋，被击中弱点的高个子很快便跌倒在地，泰德盖姆于是顺势锁住了他的身体，一边用拳头狠狠地击打着已经没有意识的高个儿，一边想得了失心疯一样大哭着喊道：“猴子，猴子，猴子……”

        泰德盖姆因打架斗殴而被关进了静思室，然而奇迹的是，当晚里昂院长又把他叫到了自己的书房来了。他背对着泰德盖姆，面色有些阴沉地说：“泰德盖姆，明天你就离开这里吧……”

        “里昂院长，您这是什么意思，是要驱赶走我这个盗窃犯，让我这颗已经毫无温度的内心雪上加霜吗？”

        月光下，里昂院长转过来，面带微笑地说：“从这辻华国一路往北，有一个国家名为铁枭国，到那里去寻找一座山上的枯井，待暴雨浸润兹之时，饮下井中之水，便可重获遗失的双眼……”

        泰德盖姆又惊喜又疑惑地听着里昂院长梦呓般的嘟哝，问道：“院长，您在说什么？到底是您疯了，还是某位慈祥的神祇附在了你的身上，给了我前行的方向好让我寻找光明？”

        “傻孩子，我当然没疯，这种程度的解脱不适合我……我昨晚从一位客人地方得知了铁枭国的奇迹之井的存在，本打算今日告诉你的，谁知道出了这种事情。我的好泰德盖姆，我相信你不会做这种事，因此我才觉得把你束缚在这小小的孤儿院里，和那些非蠢既坏的小子们关在一起，是对你的不负责。小泰德盖姆今年应该十八岁了吧？是时候出去走走了。去试一试吧，毕竟还存有一丝希望，不是吗？”

        重获双目……这一讯息犹如突如其来的一缕光亮，照在了泰德盖姆本已沉沦的世界中。那究竟是引领他的指路灯，还是无情的谎言？要作出决定是多么艰难！是留在安全的孤儿院里继续遭受大家的耻笑，还是到充满危机的大千世界里探索自己的道路，为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期许付之一试？

        月色下，时间仿佛被不断拉长，沉浸在无垠的静默之中。终于，泰德盖姆抬起了头。“里昂先生，我决定了。”

        泰德盖姆·忏特密斯留特·兰迪于是踏上了另一条闪耀着光芒的苦痛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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