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红狐 一、气运
  圣人有言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依此理推之，则生也一时，死也一时，此也一时彼也一时，然则可谓死重于生乎？然也不尽然。

  生人既殁，理应如期入殓，是为人道。于晚辈而言，更是孝道使然，天经地义之事。高訾富人素来不吝资财，颇为热心身后之事，事死如事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多少帝王生前便着手建筑那浩浩荡荡的陵墓，又拉扯进多少无辜之人替他们陪葬？倒也是，权贵身后大可铺张抑或去繁就简，他们自有选择之权。可芸芸众生之中富人才占几何？贫苦人家却难享此等待遇，无有其他选择。无外乎是一卷草席收拾了去，系一根粗麻绳勒在肩上，由背尸人拖曳至荒野之处草草掩埋。更有甚者，草席也可精简，只消径直往那乱葬岗一抛，至此了事。思来想去，这世上少了一个无钱无权无势之人，何须在意其肉身如何如何？寒冬腊月尸骨寒凉，夏日酷暑蚊蝇叮咬，终究是缘起性空罢了。常人，乱世自然是不得好死的。世人皆言：“生不事君王，死不乱葬岗。”不怕生前潦倒，只怕身后不得好死善终。也莫怪后辈操持白事大多是胡乱了事，儒家治丧相礼之事耗资不菲，向来不适用于底层刨食之人。说句没脸没皮的话来，这不正是在发亡人财吗？倘若恰逢治世，倒还落得个今后子孙发迹厚葬先人的盼头，可乱世就一言难尽了，尸骨日后流落何处都无从知晓。若非迫不得已，岂有甘做那孤魂野鬼游荡人间之人？

  有燕一代，民间倒也曾广为流传过几位孝子卖身葬父之事，不过这几人入了他人府第后便是一辈子的奴才，更牵连自己的子孙被人呼来唤去，好不可怜，却又显得可笑。像那江南道的文瘥，只因其祖父文漓监科不利，横生一桩冤案，害得文家上下老幼妇孺八十一口发配伊犁，文漓半途含冤故去。而长孙文瘥因写得一手好词被前朝太傅收为关门弟子，愣是保下了一颗文种，上位倒也没说什么。不过饶是老太傅厚待有加，为其祖父收殓，虽不似野史小说之流说的结下姻亲或是赠与一段前程，也算是仁至义尽。但那文瘥入府不过数日，文思已然枯竭，也许是急火攻心的缘故，竟成了痴儿废人一个。一日，文瘥溺死在那便口腌臜之处。老太傅又如何？终究是没留下一颗鲜活的文种。

  这不，眼下便有一灰衣男子用绳勒着两具尸首的脖颈一路拖曳。倒也奇了，他那单薄的身板竟能拖动两具尸首，却又不费吹灰之力，显然有些本领在身。不像是练的外家功夫，倒似有些内家功底。只见他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一片荒地。说它荒倒也不尽然，肉眼可见的尸骸不计其数，上头盘旋着几只嘶叫的乌鸦，不过这阴森的气氛着实留不住生人。此地显然是一处乱葬岗，阴气逼人不说，总觉背后有什么鬼物在晃动。灰衣男子显然不愿在此久留，生怕沾染了阴气，甩下两具尸首后倒头便走，没了包袱的他身法速度明显更快了。

  灰衣男子走后还未到半炷香的工夫，又有一位身着红袍的邋遢道人风风火火来到此地。也不知他来此做甚，只知一味地翻检着尸首，倒也不惧什么怪力乱神。道人显然没存有看觑这些无名尸首的心思，只见他四周张望了一番，若有所思地走到刚刚灰衣男子抛尸之处，好似有什么物什在牵引着他似的。道人喃喃自语地咕哝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了一团鲜红的活物。定睛一看，原来是只娇小的红狐。道人对着它的耳朵说了几句话，这小东西像是能听懂人话的样子，渐渐幻化成了人形。待它转过身来，竟是一个美人。但见她身着火红色轻薄衣衫，披肩的长发乌黑又浓密，云鬓中斜插着一枚白玉簪子，肤如凝脂的赤裸双脚上戴着一对金色镯子，透着一股莫名的娇媚。

  道人对她笑了笑，指了指身旁的女尸，像是在吩咐美人做事。美人欣然会意，走上前去蹲了下来，用手去解开女尸的贴身衣物。道人倒也不是避什么嫌，只是不愿让什么污物浊了自己的眼，转过身去不再看。女尸倒还尚且温热，应是不许久前断的气，不过美人在她面前比划来比划去，半天不见她有什么动静。道人起先还默念着经文，因听不见什么动静，逐渐不耐烦起来，料想是美人迟迟并未动手。

  道人转过身来，出力地敲了美人一个清脆的脑瓜崩，大声叫嚷道：“你这狐媚子，好生矫情，快快接生了来，这等腌臜之事还用得着本道亲自来料理吗？”美人皱眉瞪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他。只见她用右手修长的食指指甲在女尸的肚皮上划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径直从中取出了一团血肉。怪哉！居然是一个不啼哭的男婴。美人伸手探了探气息，对道人点了点头示意是活婴。

  道人也不等美人递来与他，抄手夺过男婴便看。不过任由他歪头打量了半天，也不顾男婴的踢蹬，不知在看些什么明堂，终究是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道人愤愤道：“天杀的，赚俺来此做甚，没拾着什么便宜物什，费劲一番倒是添了个张口的累赘！说好的大气运呢？一个没爹没娘的野种，也值得神树我老远来此一遭吗？”说罢便将男婴扔还给美人，丢了句：“你自行看觑罢！”说罢便拂袖而去，仍是风风火火，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美人见道人弃她于不顾，重重地哼了一声，自然甚是不满，只得抱着这男婴飞速向那相同方向行去。怪哉！将才才幻化成美人的红狐，如今却又变回原相，毛发像是着了熊熊烈火似的，好不唬人。红狐口中衔着的男婴倒也未曾啼哭，睡得甚是安详，殊不知其父母已惨遭毒手，流落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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