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朱门长夏
        徐行远沐浴之时，想着桦子的那声叹息，总感到其中愁绪万千，越想越觉得奇怪。洗浴完毕，便更衣下楼，寻了一圈，才在合穗厅里找到桦子。还未到饭时，厅里客人不多，桦子正帮着一名乐师搬运东西。

        徐行远等桦子从台上下来，便拦住了他，一脸疑惑地问到：“刚刚听到梨熙姑娘去夏府，桦子哥似有无奈，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桦子好像有些为难，想了片刻，说到：“徐公子您是大小姐的朋友，这事儿早晚也会知道。早点跟您说，您也可以少在大小姐面前提夏家的事情。省得大小姐伤心。”

        两人在庭中找了个清净处，桦子一脸的感喟：“徐公子可知道夏家是什么人？”

        “华阳夏府，上百年来行商坐贾，坊间传言富可敌国，先帝赞其‘重光累洽’，世人称为‘朱门长夏’，只怕在这宪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

        “哎，徐公子说的没错。这夏家世代在北方各地行商，本就已是豪门富贵。而夏老爷子夏亦鑫——如今夏家少爷夏云峥的祖父，更是极有远虑，从年轻时就开始培养了一批善于探煤采矿的专业好手，在华阳附近的西山发现了大批矿产。这煤矿明面上说是官家所有，但实际上，西山地势险峻、情况复杂，官家派来的营造一时之间根本无力应对。夏老爷子趁机进言，由夏家负责掘井建矿，由官家负责运营。官家当然欣然应允，每年按产量给夏家分红。分红的数目对普通人家而言，当然是巨大无比，但对夏家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夏老爷子这样做，其实是为了让夏府探煤建矿的技术能不断发展。这几十年来，华阳附近发现的煤矿越来越多，夏家的技术也越发垄断，官家如今发觉情势不利，想完全收回，恐怕一时半会也难以做到。官家既然依赖于夏家，免不了要在各处给夏家行方便。再加上夏凌轩老爷的亲妹妹夏凌瑶，嫁给了当时的户部侍郎、如今已是一朝宰辅的洛谦大人，夏家在商贾众家中简直是风头无两。现在的夏府，商号早已开遍全国了。只怕将来就算不依靠矿产，也仍能富甲一方。”

        “夏老爷子的确有远见。夏府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二，只是不知这与梨熙姑娘有何相干？”

        “哎，正是由于夏家与官家关系密切，尤以这几十年来，全府上下的行事作风愈发不似一般的商贾之家那样随意了。尤其是婚配一事，颇讲究门第。夏家长夫人霍慈是前任工部尚书的侄女，其女夏云岫嫁与了散骑常侍谢辉，连他们管家娶的也是太守之女，所以。。。”

        徐行远不解的看着桦子，只听桦子叹了口气，道：“所以，即使大小姐和夏家少爷情投意合，她也并不是夏家长媳的人选。”

        “长媳？也就是夏府大少爷的夫人。。。你是说。。。梨熙姑娘和夏云峥，两情相悦？”

        “正是如此。徐公子可知云峥少爷身患残疾？”

        “听闻他腿部有恙，不能正常行走，乃落马的后遗症？”

        “云峥少爷右脚跛得厉害，夏家寻遍名医也无能为力。说起来，这伤也是为了大小姐。”

        徐行远如闻奇事，一脸的不可思议。

        “他们二人之事，无论是叶掌柜和夏家长夫人都讳莫如深，无人敢多嚼口舌，坊间便鲜有人知。但我们这些个旁观的人，都实在是惋惜不已。十年前我刚来雪榕轩时，夏凌轩老爷已过世多年，而云峥少爷还是个十六七的少年，便要跟随母亲和堂兄学习经商之道了，免不得要经常来店里应酬。夏家贵客频多，加上长夫人跟我们叶掌柜性格相近，十分投契，掌柜便将一间天字号更名，改做了长夫人最喜欢的牡丹——‘洛红’。后来索性将其他的几间，也都改成了牡丹花名。哎，这本是两家和睦的好事。”

        “恰好彼时大小姐岁及豆蔻，不喜书画女工之事，掌柜的便许她到店中学习、帮忙。你也知道，大小姐一向直爽可爱，幼时颇有些男孩子气；而云峥少爷生性聪慧稳重，不善言语，大小姐便时常作弄于他。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好友。大概是大小姐的洒脱不羁感染了云峥少爷，他到店里来的次数越发频发，甚至跟着大小姐学着爬树、骑马、蹴鞠，也免不了做了不少出格之事。时间久了，夏家长夫人虽心生不满，但碍于叶掌柜情面，并未当面说破。等云峥少爷到了弱冠之年，长夫人便给他说了多门亲事，他却迟迟未定。”

        “直到四年前的一个冬日，大小姐听闻倦鸟林里有羽颜花的踪迹，便骗我们说去夏府玩耍，自己则偷偷上山去寻花。哪知那日天降大雪，遮天蔽日，封山闭林。我们只以为她贪玩，至晚未归，掌柜的虽然担忧，却以为夏府规矩严密，不会有事，没有多想。直到第二天，云峥少爷过来，才知晓小姐一日未回，疑她是自己进了山里。我们连忙去寻，城郊的乞丐说见她去了倦鸟林方向。那倦鸟林本就十分崎岖，加上雪天路滑，十分危险。我们找了两日，仍无音讯。长夫人也派了不少人来帮忙，却坚决不许云峥少爷再插手。”

        “哎，佛曰：‘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云峥少爷正是用情之时，哪里坐得住呢？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哪里找到的大小姐，只知道第二天，大小姐用落木做了个抬架，用外衫拖着他，挣扎着到了山口。大小姐虽病了几日，但没什么大碍；而云峥少爷腿部失血过多，又受了极寒，便落下了残疾。”

        “长夫人盛怒，再不许云峥少爷出门。大小姐多次前去探望，均被挡回。夏家对外只称，云峥少爷是雪天坠了马。此后半年，各路的名医流水一样的进了夏家，但都束手无策。长夫人一气之下，不顾少爷反对，毅然给他许了门亲事冲喜，挑选的便是三司副使吕默之女——吕慕青。”

        “云峥少爷自是不从，第二日便到店里向叶掌柜提亲。叶掌柜一时也不知如何答复。却不知那长夫人找大小姐说了什么，大小姐竟亲自上夏府，拒绝了云峥少爷。还当众赌咒说，此生永不近少爷十步以内。云峥少爷在小宅门前等了三日，终究只等到了几支腐败了的羽颜花。”

        “后来，少爷心灰意冷，吕氏终是成了夏府的少夫人。他们婚后，仿佛一切如旧。叶掌柜和长夫人还是有来有往，十分客套；夏家的应酬也仍是设在这店里，云峥少爷虽腿脚不便，但一年还是会来个两三次；大小姐呢，种花、采花、酿酒，按部就班，还是那样洒脱。只是听闻以龙骨酒清洗患处，可以减缓腿疾，便四处收集材料，隔几个月便要送去一次。然而两人，再未见过。”

        “可是店里的人都知道，云峥少爷大婚之日，大小姐独自在小楼的屋顶，坐了整整一夜。几年已过，无论掌柜的给大小姐说了多少亲事，她再也不曾在意过，只是玩笑说，要一辈子在这店里酿酒。”

        “朱门长夏，朱门长夏。世人都羡慕豪门富贵，但谁又能知，这极尽荣华的鼎沸场里终究是折挫了多少有情人呢？”

        徐行远心下唏嘘，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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