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节 (1 / 2)
        出了正月十五，随着各家各户外出打工的人们陆续返城，黄土城村里的年味儿逐渐散去。只有大门口高挂着的、尚未收回家的大红灯笼，以及地上偶尔被风卷起的烟花爆竹的碎屑似乎还沉浸在那曾经热闹的节日气氛中。一年之计在于春，休息了一个冬天的人们要为一年的劳动生活按下启动键了。

        1999年3月3日一大早，我家就开始忙乎起来。爸爸妈妈不到五点就从炕上起来了。他们张罗着为我准备早饭，打点行囊，做着各项出发前的准备。是的，我今天要外出闯荡去了。目的地是北京。别人出去叫打工，因为他们在城市里都有工可打，返城后直接上岗开干。而我，并不清楚自己去北京能干些什么。记得上一次去北京是五年前的事儿了。那次是村里的田三小带着我去的。到了北京有吃有住有活干。这一次没有人带我。因此，我的这次外出行为只能叫作闯荡。

        妈妈从大红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的打开，里面是一叠钱，或者用几张来形容更加合适。那是我们家的全部家底儿。这是可见的，如果加上不可见的那些饥荒，我们家的财政状况其实一直是赤字。妈妈从中取出四张百元大钞和一张五十元面值的钞票。四百元给我揣进上衣里侧口袋，又用针线把口子缝好。剩下的五十元是我的路费和一路上的零用钱，放在了外面的衣兜里。家里只留下二三百元作为购买化肥和柴油的经费。

        我对妈妈说：“妈，你们家里多留点儿哇。开春家里花销大。给我拿二百就行。”妈妈说：“红民，你这一趟出咯也没个人带你。到了北京短时间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万一找不到活儿干，吃住行都得用钱。家里头你不用操心。”**心情是复杂的。她既为我走出去感到高兴，因为这是我几年来的愿望；同时，她更担心我独自一人外出的安全和生活。我知道她的心思，便跟她开玩笑说：“妈，你放心哇。你儿子可不是一般人。之前我不是也去过石家庄和北京么？社会人儿，有经验。”

        妈妈仍然是担心的：“在外头遇事儿稳着点儿，千万别跟人们打架。外头人不知道都是干甚的。俺孩儿可得小心了。”唉，我都二十四五了，可在妈妈嘴里、眼里、心里依然是个小孩儿。“放心哇。妈，你忘了，小时候你一打大哥二哥，我就提前跑了。我可鬼得了。在外头也是一样样儿的。”说着，我做出逃跑的样子，“真要是碰上坏人了，我就三十六计，走为上。”

        说句实在话，对于这次外出，我的心里也是有些忐忑的，毕竟既没人带，又没有固定的落脚点儿。一切都是未知的。然而，也正是这种未知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和斗志。是的，未知，意味着无数个可能。我这个人天生就喜欢挑战未知，尽管我是个胆小的人。呵呵，是不是很矛盾？其实也不矛盾，人们都说缺什么补什么。我缺胆儿，那就练胆儿。挑战未知就是一个最好的练胆儿方式。

        在**絮叨与嘱咐声中，天已经大亮了。二哥也来了。“红民，一个儿出咯可是要注意安全。常给家里写信，省得家里担心。”“嗯，我到了北京，只要工作落实下来就给你们写信。这回我走了，也不能帮你干活了。你也注意安全。尤其是用电锯的时候，可得小心了。”二哥在一次破料时被电锯伤了半个大拇指头，养了好长时间才长好。吓得我有一段时间在使用电锯干活时都提心吊胆的。“二哥，大哥和我都不在家。家里就靠你了。没事儿常来妈家看看啊。”虽然父母当时年龄并不太大，但我仍然有些担心他们。“没事儿，家里有我你放心哇。你在外头千万照顾好一个儿。”

        爸爸很少说话，只顾着在那儿忙乎，又是给我捆扎行李，又忙着往灶里添火。人们常说，父爱如山。这话一点儿不假。山怎么会说话呢？任由你在山上怎样，山也只会默默的承受着你。爸爸其实是个情感非常丰富的人，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这个可怜的男人，年轻时没咋遭罪，人到中年赶上了大包干，失去了大队柴油机技术员兼驾驶员的清闲工作；紧接着，赶上了三个儿子都要结婚成家，沉重的负担压得他腰都快累垮了。虽然妈妈一直对爸爸不满意，认为他窝囊、没本事，最主要是年轻时老打妈妈，但是我觉得作为三个儿子的父亲，这个男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爸爸曾经有过两次短暂的外出打工经历。那是在承包磨坊没挣到钱，在村里又没什么营生可做的时候，他先后去过北京和清化县打过几个月的零工。爸爸去北京房山呆了一个月，钱没挣到，遭了一趟罪回来了。妈妈因此而天天唠叨个没完。实在受不了唠叨，再加上在黄土城的确没啥营生可做，爸爸便又动身去了清化县。爸爸在清化县倒没遭罪。大爷、老叔和二姑都在那里定居，在生活方面对爸爸多有照顾。工地也是大爷和老叔帮着找的。工头儿看在他们的面子上，对爸爸很是关照。净挑些轻省的活给他做。那时候，二哥也在清化县打工，爷儿俩不时还能见上一面。爸爸的大哥、老弟、二妹隔三岔五的就到爸爸的工地上去看他。这让他的工友们羡慕不已。爸爸也是颇为自豪。是的。别看自己只是个来城市打工的农村人，哥哥兄弟和妹妹可都是城里人。对于一个穷苦人来说，有几个硬亲戚也可算作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吧。一般来说，穷人更容易对比较强大富有的亲戚朋友产生强烈的认同感与亲近感，即使人家不一定会帮到自己什么，单是这种认同感和亲近感就可以带来一些精神安慰。其实，这种心理现象不独存在于穷人中间，扩而大之，可以存在于所有人的内心深处。呵呵，不承认？当你与老外提起钟南山院士的时候，会不会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当你看到五星红旗升起在**赛场上时，有没有产生一种自豪感？只要你生活在社会中，你就无法不被周围的人和环境，特别是那些优秀的、强大的人和良好的生存环境所影响。在爸爸的潜意识里，大爷、老叔、二姑都是优秀而强大的且与自己有着密切关联的人。更为重要的是，这几个人都对他给予了发自内心的、真正的关心和爱护。如果你的身边大多是一些自私、鄙陋的人或者你处在一个糟透了的环境里，那对你又是另外一种影响了——没人愿意接受这样的影响。

        说句心里话，我对爸爸的这种心理状态其实并不认同。尤其让我产生强烈警觉的就是，每当他看到一些自己的同龄人混得比较好时，常常会说：“某某某念书的时候和我是一个班的。小那会儿鼻涕麻乎的，一点儿都不起眼儿。你看捏这会混得挺像个样儿了。”每次听到爸爸这样说，我就在心里暗暗的警示自己：“张红民，你将来一定不能像爸爸这样，只能讲别人的故事。你要活出自己的模样来，要成为别人口中的人物！”我并没有瞧不起爸爸的意思。一个人能否有更大的发展，除了个人能力与才华之外，还有时运。然而，这时运并非常有，甚至有的人终身未得其时运。爸爸有过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错失之后，再未有过。大哥也有过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错失之后，嗯，倒是又赶上一次，对，拆迁当然也算是一次时运了。我张红民也曾有过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读书学习，被我挥霍掉了。这次自学算是自己创造的机会吧。自己创造的机会因其来之不易，往往会倍加珍惜。老天爷给的机会来得太容易了，人们往往不懂得珍惜。嗯，我一定要把握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出发，到大城市去，到北京去，到首都去，到十多亿中国人向往的地方去。我要在那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吃过早饭，一切打点停当，我背上行囊，怀揣着实现价值，改变命运的梦想踏上了赴京闯荡之路。当时，黄土城还没有直达北京的长途汽车。我坐着汽车先到了张塞市，又从那里换乘到北京的大巴车。

        大巴车到了北京西直门长途汽车站时，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了。下了车之后，我站在车站院里，抬头望了一眼北京的天空，灰蒙蒙的，给人一种压抑感。再扫视一下四周匆匆而过的人们，我的心里一时愁楚起来。先找个地方落脚吧。我寻思着。西直门长途站门口有一个旅馆，我凑到前台一打听，20元一宿。这个价格还算可以吧。我交了钱，订了一个房间，哦，确切说是一个床位。那个屋里一共有四张上下铺，住八个人。我住在上铺。把那卷行李放在床底，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然后出去找了一家小饭馆吃了一碗刀削面。嗯，大城市的刀削面做得就是有味道。吃饱喝好不想家。我在旅馆四周转悠起来。我有一个习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之后，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在附近转悠转悠，熟悉一下周边环境。车站附近除了开店做生意的人，就是旅客。这些人都是来干什么的？一个个行色匆匆。在我眼里，他们好像都是有目的地的人，要不那么匆忙干什么。而我，是一个漫无目的的人。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走向哪里？一直转悠到夜幕降临，我也没有转悠出个主意来。我累了，先回旅馆休息吧。在临进旅馆门口时，我从路边的报摊上买了一份《北京晚报》。这是目前我了解这座城市的唯一信息渠道了。

        倚靠在旅馆床上，我认真的看起那份儿《北京晚报》来。头条是全国政协九届二次会议在北京召开的新闻。这是国家大事，我不知道能与自己有多少有关系，可以忽略不看。我希望从报纸上找出一些与工作相关的信息来。唉，中介广告可真不少。我倒不是不信这些，关键是中介是要收费的。我身上总共就那么四百块钱，交上一二百的中介信息费，万一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接下来可咋生活呀？咦，这版全是招聘类的信息。得好好看看。唉，工作岗位还真不少，只是起步最少也得是专科毕业。我的英语专科**还没拿下来呢。一边看，一边发愁，我不知不觉的睡着了。在睡着之前，我的手下意识的捂在了装着钱的那个衣袋位置。

        在睡梦中，我恍惚间回到了二哥的木匠铺，看着那些摞成堆的木材和木工工具，心里直发愁。正发愁呢，门外传来了虞君的声音，我高兴的迎了出去，却没看到人。只见对面的汽车站里一下子出来好多人。一个个都是大包小裹的。我再回头时，二哥的木匠铺却变成了西直门旅馆。二嫂正在前台忙乎着什么。我好奇的问她：“二嫂，你怎么不开理发店，跑这儿来干什么了？”二嫂却只顾着忙，并不理我。我再往跟前一瞅，哦，看错了，分明是白天那个接待我的前台大姐。那个大姐抬头看了我一眼，没好气的说：“你是303房间的吧？房钱又该交了。”我一摸上衣口袋，咦，钱怎么没有了？我一下子着急起来，浑身上下的找起来。这时，就听得门“哐”的一声打开了，我陡的一惊，从梦中醒来。原来是下铺那个内蒙中年人上厕所回来了。那个内蒙人白天自己在房间里喝了小一斤白酒，呼噜打得像打雷一样。我一开始累极了，并未受他呼噜的影响。半夜醒来，却被他的呼噜声吵得再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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